对峙日

有缘再会

【2022五一姐多24h 18:00】万万岁

summary:这是一切的开始。

*全文1w7,希望大家看得愉快。


零零

“在很久很久以前……”

“为什么是很久很久以前?”

“因为,呃,因为一切古老的故事,都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讲起。”


零一

在很久很久以前,天地间灵气充盈,人间行走的除却凡人走兽,还有众多精怪。愈是福地洞天,愈是岚烟缥缈,雾霭氤氲。

春雨淅沥,青鸾岭已有四五日未见晴,终年缠绕于岭间的雾色也越发浓郁。

此时正值三月,山桃与杏花开得层层叠叠,其间星点错落着些杜鹃。此处地处偏远,除却山脚坐落着几处小城镇,鲜有人烟。

细密的雨幕间走来一个玄衣人,此人不过二十出头的样貌,肤色白皙,穿着一身利落的劲装,束袖收腰,乍一看像是习武的侠客。他双眼狭长,眼皮极薄,生得像一只狐狸。

“大仙!”杏花丛间探出一个面容娇嫩的少女,十四五岁的样子,鬓间缀着盛开的花蕾。她摘了些花骨朵递给玄衣人:“大仙,这几日花开得极好,送你。”

玄衣人接过那一小簇将开未开的花枝,欢喜地插在发间:“我正要去找老祖,好看么?”

那少女是一只修为尚浅的花妖,不过百余年,尚不能完全化出人形。她羞怯地点了点头,一阵窸窸窣窣后便在花间隐去了身形。

李汭燦卷了卷鬓发,加快脚步向青鸾岭烟雾最深处走去。

他原身是只赤狐,在青鸾岭修行已逾千年,前些日子更是炼成了第七尾,已然是盘踞一方的大妖,再过千年若是遇上好机缘,或许能修成一方散仙,跳出轮回。

妖物以实力论高低,岭间弱小的精怪受他庇佑,因而见面俱是恭恭敬敬地称一声青鸾大仙。

他位及妖王不过百年,威慑群妖靠得是雷霆手段,法力通天,对于青鸾岭的诸多秘辛却是所知廖廖,远不及岭中的老妖。老祖与他同宗,修炼了三千载,却依旧只是五尾。狐妖的寿命与尾数相依,九尾便可与天地同寿,而三千岁已是逼近五尾的大限,老祖自知时日无多,整日催着妖王去他洞府,耳提面命,循循善诱,生怕自己哪日原地坐化喝完了孟婆汤,还要被这个侄孙追到地府询问青鸾岭还有多少泉眼。

老祖的洞府在一处陡峭的崖壁上,李汭燦脚下略一用力,如一片鸿毛般踏风而起,扶摇直上,轻巧地探入崖壁中。

洞内的石台上盘坐着一位鹤发须眉的干瘦老翁,面皮松弛的厉害,似是在闭目养神。他听闻有风声,哑然一笑:“今日倒是来的准时。”

李汭燦双手枕在脑后,声音懒散:“我不来你又该念叨了。”

老祖睁开双眼,眸中已是一片浊色,但他精神尚好,温声道:“今日可是有大事要嘱托你。”

“你曾问我了然峰四四方方的巨石为何缺了一角,而青鸾岭的灵气总是在最鼎盛时从那缺角位流失。昨日我梦中卜了一卦,像是转机送上门来了。”

了然峰是青鸾岭的最高峰,顶上有一块怪石,与四周的风水形成了一个天然的聚灵阵,将硕大一片青鸾岭养成了一块福地。只是那怪石有一处缺角,破坏了阵眼,因而岭中的灵气从来聚不成顶峰,故山中虽精怪横行,却未曾出过得道散仙。

李汭燦依着他的石台随意坐下,单手托着脸:“老祖,可别诓我,那么大一块石头还能飞来不成。”

老祖不理他:“你往山下去,向西南,会遇到一个戴着石戒的人,我虽不知缘由,却能感受他那戒指与巨石同源。”

“凡人?我要夺凡人的东西还不简单,他要是敢反抗,我把他捉来杀了便是。”李汭燦皱着眉想了想,“可是凡人怎么能有青鸾岭的巨石。”

“哼,灵物那么容易被你抢夺还算什么灵物。可惜我的修为不够,看不清全貌,摸不透这石戒的来由,”老祖皱着眉努力回想了一番,极为懊恼的拍了下青鸾大仙的脑袋:“早让你好好学卜卦,你不听!就想着打打杀杀!如今还要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头来费心思!还问我,七条尾巴的来问我!”

李汭燦怕他又要倚老卖老,假哭什么宗门不幸,口中胡乱应着知道了知道了我去找我去找,忙不迭跳将起来,捂着耳朵夺洞而出。

他自崖上一跃而下,踏着风与林间的枝叶,向西南掠去。


零二

青鸾岭的雾气终年不散,自小生活在山脚的樵夫与猎户走深了也极易迷失方向,李汭燦只行至山腰,便在朦胧的水雾中看见了一个戴着箬笠的身影。

那人是一身侠客打扮,身形修长,背上覆着一把油布包裹的剑,只在肩头缚着一个包袱,搭在帽檐的手上正戴着一枚古朴的石戒。

李汭燦轻巧地落在地上,收了身周的妖力,让雨水得以沾湿自己的发梢与衣物。他极少束发,额发也留得很长,现下沾了水便显得有些狼狈,也敛了不少杀气,像是一个迷路的旅人。

李汭燦在雨里等了一会,几乎有些不耐烦了,才看见那人缓缓行来。

他理了理鬓角,摘下那枝沾水的杏花,整理出一个较为和善的表情迎上前:“你……”

话未出口,只见那人似是见到了救星,一时欣喜若狂,快步奔来,口中仓惶地呼喊道:“好汉留步!给口饭吃!!”

随后便一个踉跄扑倒在李汭燦身上,昏死过去。

被强行投怀送抱的青鸾大仙:“……”


零三

李汭燦焦躁地卷着头发,旁边平平整整躺着方才强占他便宜的人,面色安详。

他很烦,堂堂妖王的尊体岂是一个凡人可以随随便便冒犯的。

他在被撞个满怀的当下便曲起五指,欲意扼断此等大胆狂徒的喉咙,只是尖利的长甲甫一触及这人的肌肤,那枚貌似普通的石戒便闪过一道金光,瞬间他的妖丹似是遭受了刺电一般,被生生吸走些许妖力。

那石戒似是有一些灵识,只是正常的触碰并不会将它唤醒,而若是带上些恶意,无论是想抢夺戒指还是伤人性命,都会遭受攻击。

李汭燦几经尝试,拿这个死物全无办法,恼得不行,想把这烫手山芋原地抛下又实在气不过,毕竟事关青鸾岭的万千精怪,最后只能变化出一座破旧的道观等人醒来,他是不想再陪着淋雨了。

等到天色渐晚,周边的小妖已讨好地捧来些瓜果,生起了火堆,那人终于徐徐睁开双眼,惬意地转了个身,好似美梦初醒而非全无体面的生生饿晕过去。

他支起一边胳膊,撑着头看向一脸不耐的李汭燦和身前的瓜果,黝黑的眸中瞬时亮了几分:“好汉!我果然不是做梦!”

李汭燦冷哼了一声:“你倒是能睡。”

那人讪笑了两声,捡出一个红果在衣摆上擦拭几下:“唉,没办法,我的马惊了,我一路追着它进了山,结果马没追上,自己还迷了路,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他嘴里嚼着果肉,吃得倒算斯文,等尽数咽下才继续说话:“这山说来也怪,我这一路走来连个能避雨的地方也没见到,就遇上些野果还酸涩的紧。老天一直不放晴,连火都生不起来,我总不能茹毛饮血,吃生肉吧。”

“而你竟能找到这么一处歇脚的好地方,好汉,恕我直言。”他放下果核,擦拭了两下嘴角,正色道:“你应该不是人吧?”

李汭燦神色一凛,心中暗道不好,自己莫不是救了个捉妖的游方道士。

只见那人又莫名正了下有些歪斜的发冠:“你一定是山里的神仙。”

他原本梳着一支极高的马尾,只是被雨水打乱了些许才显得狼狈,现下稍加整作,又是极为精神的翩翩少年。

李汭燦差点让他这一下大喘气踩中狐狸尾巴,一时张开些嘴不知该回什么话。

那人见他不说话,却歪了下头,试探问道:“神仙?”

李汭燦一转念,心说这倒是个送上门的傻子,凡人敬仙神,我夺不来石戒,要你献予我你还能不给么,立时清了两下嗓子,拿腔拿调起来:“啊……对,我正是这山里的青鸾大仙,见你落难,前来搭救于你。”

那人面上大喜,口中念叨什么果然没骗我,当即起身恭恭敬敬向李汭燦抱了一拳:“在下赵礼杰,正值弱冠,除却两年前驾鹤西去的师父,家中只我一人,身体康健,无不良嗜好,时常温润如玉,偶尔桀骜不驯。今日蒙大仙相救,无以为报,唯有……”

他露出一个称得上纯良的笑容,双目炯炯,掷地有声道:“唯有以身相许。”

他说得很真挚,把李汭燦这见多识广的大妖也震慑当场,一时道观里只余雨水响与火舌舔舐木材的噼啪,这千年狐狸精愣了半晌终于面色大变,憋出一句:“你、你有病!”

面红耳赤,有失身份,且气急败坏。


零四

赵礼杰摸摸后颈,神色无辜:“我说错话了?话本上不都是这么写的。”

他是全然没有唐突仙人的自觉的,只一股脑的琢磨起到底是哪里不对,他明明一字一句都是照着话本来的。

然而大仙到底是大仙,这些年不能白活,李汭燦很快收拾好自己的一时失态,他哪能跟个凡人计较:“我是说,我们当神仙的没有你们凡人这些七情六欲,我不娶妻的。”

赵礼杰满不在乎:“我娶大仙也可以啊!”

你是不是有病。

当然这样有失身份的话是万万不能再说,李汭燦决定略过这句话。

“你要是实在想报恩,可以把手上的石戒给我。”这样说他又觉得太霸道,没有仙格,连忙补充道:“我掐指一算,与你这石戒有一份仙缘。”

那冥顽不灵的凡人听罢更是连连拍手称是:“果然如此,果然如此。我师父与我说过,我这石戒自他捡到我便在襁褓里,想来是要留与我命定的娘子,如今大仙又说与我的石戒有缘,可不是对上了?”

“大仙,”他诚挚地拉过李汭燦的狐狸爪子,深情款款:“你生的这样白净,我一见你便心生欢喜,这青鸾岭这么大,多少迷途人葬身于此,你却单单只救我一个,莫不就是天赐良缘?”

他真的有病!

李汭燦不着痕迹地扯回自己的手,不冷不热的挂上一个假笑:“承蒙少侠厚爱,我修的却是无情道。”

他见赵礼杰颦起眉,没有再立刻口吐狂言,便又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循循善诱道:“你这石戒对我悟道确实有益,不如这样,我许你三愿,金银财宝,香车美人皆可,换你的戒指,如何?”

“可是我没有其他所求啊……”那少年人苦恼极了:“我也不要金银财宝,不要香车美人,我师父说过,那都是虚无的,是身外之物。我第一个愿望是要你同我相好行不行啊?”

“不行。”李汭燦飞快打断他,岔开话题,“你那师父究竟是何方神圣,何以谋生?”

“化缘!”赵礼杰欢快地说。

哦,原来是要饭的。

“看来你并不懂得这些身外之物的好。”李汭燦耍起来无赖,他不想装了,这样神神叨叨的说话太费劲:“你这凡人怎的这般顽固,怎么说我于你也有一饭之恩,以我的法力,不问自取想必也不是问题,现在多许你三愿,你还不知足?”

“我没有啊,这戒指本来就是留给我娘子的嘛......”赵礼杰委屈的扁扁嘴,“好嘛,三个愿望就三个愿望嘛,谁叫我这么喜欢大仙你。”

连骗带拐耍赖成功的大仙本人不大自在的卷卷头发,这凡人太浪荡,什么情啊爱的都挂在嘴边,不着调,不着调。

“那我现在就要许第一愿。”赵礼杰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神色虔诚,仪式感十足:“我祈愿,大仙把我和我的伴身之物都弄干。”

他睁开眼,朝李汭燦腼腆地笑笑:“湿乎乎的好难受啊。”

李汭燦愣愣地瞪着他:“这样宝贵的愿望,就只求这个?”

他点点头:“恩,我实在是没别的,现在便只求这一个。”

真是个傻的,李汭燦一边腹诽一边打了个响指:“好了。”

赵礼杰只觉得一阵暖风拂面,又绕着他周身走了一遭,果然带脱了全部水汽,他快活地小跳了两下,双眼发亮地看向李汭燦:“这就是仙法......”

李汭燦发现自己被他这炙热的目光看得越来越不自在,便开口催促他:“第二愿呢?快说。”

“还没想好,”赵礼杰老老实实的摇摇头,见那心急的神仙又要跳脚的样子,找补道:“不如第二愿就允我在这青鸾岭住下,我看这道观就很好。”

他的声音是很低柔的,似在诉说,又似在请求:“我自小便四处漂泊,如今难得有想歇脚的去处。想来此地是大仙的道场,你我既仙凡有别,我便只做个岭中的居士,不很久,一载就好,一载过了便不求第三愿,石戒必当双手奉上。”

李汭燦嘴上霸道,心底到底明白自己这没安好心的假大仙真老妖并不能将他如何,又耐不住这人一双眼睛恳切地盯着他,只得状似大度的点点头。

他心里有些怪,如他这般修为,凡人在他眼里便是蝼蚁,蝼蚁有所求又与他何干,诚然他现在确是不够将这蝼蚁一脚踏死,他虽不嗜杀,也从不放过送上门来的迷途羔羊,吃便吃了。但这人忒是无法无天,说得话又疯疯癫癫,这一番走心的剖白竟让他有些恻隐。

这实在是大大不妙。

他这样想着便拔腿要走,回自己的洞府。

赵礼杰又是一把拉住他,递给他一顶已然干透的箬笠,很关切的样子:“外面风雨大,戴上这个。”

李汭燦嗤笑一声,鬼使神差地伸手敲了敲这呆子的前额:“我是神仙,雨水近不了我身,快收好你这点破烂吧。”随后便踏入了雨幕。

“大仙!得空了记得来瞧瞧我啊!”赵礼杰在他身后拉长了嗓子,手里仍攥着那顶有些毛边的箬笠。


零五

“大仙,大仙。”少年模样的小妖一路小跑,没留神绊了一跤,打着滚扑倒在一张竹榻前,榻上铺着一张厚实的虎皮,青鸾大仙正全无风范的盘坐在上面,支着一条腿吃梅子。

李汭燦皱着眉啧了一声:“你的獠牙,又没收好。”

那小妖挠了挠头,憨厚地笑笑:“跑急了,没耐住。他今日又和往常一般,早起练剑,去就近的湖里沐浴,摘果打兔子吃,再就是问我们大仙什么时候有空来看他。”

大仙本人满意地点点头:“仔细着点,哪有神仙的地界有青面獠牙的妖怪的,让那傻子看出来了可就坏事了。”

“不碍事,”小妖摇了摇头:“上回赵宝看见蕊女的手变成了花叶,也没惊慌,只当她是大仙道场的仙葩,还叫她桃花仙呢。”

李汭燦没忍住笑着骂了句这么傻,旋即又斜着瞟了小妖一眼:“你叫他什么?这般亲热。”

那小妖是一头獐子精,本就憨傻,愣头愣脑道:“赵宝啊,上回我们一块儿捉鱼的时候,他说他师父这么喊他的。说我们都是大仙手下的人,算平辈,玩得又这样好,所以喊得亲近些没事。”

“都这么叫?”

“基本上吧,但他会拿棕榈叶编蛐蛐和蝴蝶,小杏和锦儿她们喜欢的紧,得了便喊他好哥哥。大仙,什么是好哥哥?”

李汭燦一听,登时瞪圆了一双狭长的狐眼,好啊,这胆大包天的凡人,跑我的山头发浪来了!不单对自己出言不逊,晾了他十余日,竟是连山里有几分姿色的小妖精也一个不放过,又是蛐蛐又是蝴蝶,他好大的本事。

他冷笑一声:“什么好哥哥,仔细他的皮!”言罢便怒气冲冲地踏出洞府,御风而起,寻那登徒子麻烦去了。

“大仙生什么气呢,一声好哥哥竟是这样的危险。”小妖被他的衣摆甩了一脸,自将这三个字划入雷区。

赵礼杰正坐在湖边擦剑,那倒是一柄斩金截玉的好剑,也不知道是他那要饭的师父从哪弄来的。

今日的青鸾岭终于有些晴意,日光穿过稀薄的云层,给少年镀上一层毛绒的金边,他爱惜地轻弹下剑身,潇洒地挽了个剑花收进剑鞘,又仔细用一块油布包裹好。

李汭燦本是打定主意要来兴师问罪,打不得也要骂他个狗血淋头。他来势汹汹,这一路不知道吓得多少小妖逃回各自的巢穴避风头,他这样杀气腾腾,赵礼杰像是有所感,一回头便看见腾在空中冷着脸的李汭燦,他是只当看不见这人的神色,欣喜地笑着挥手:“大仙,我就猜到你这几日要来,可赶巧了!”

他随即起身,提着剑往破道观里去,小跑着招呼道:“你来呀!”

凡人有句话,叫伸手不打笑脸人。李汭燦这一拳还没打出去,已被包裹在棉花里,全没发作出去,于是越发郁闷——这人是缺心眼么,怎的不怕他。

他老大不高兴的落在道观前,赵礼杰把这收拾得还算干净,现下正蹲在角落不知道倒腾什么。

“做什么,也拿草蛐蛐打发我。”

“不是呀,那是哄小孩子的,我跟她们换油纸呢,你要喜欢,赶明我给你做个小兔子。”赵礼杰随口应着,手上不停。

李汭燦哼了一声,小声嘀咕:“谁要小兔子。”

这厢赵礼杰已欢快地举起手中一件物事:“找到了!做了我好几日呢。”

是一柄素白的油纸伞,伞骨是竹制的,手柄打磨得不算太光滑,但是细心的包了两层棉布。

“你嫌弃我的箬笠不好,我就做了这柄伞,”他刷拉一下打开伞骨,从伞后探出小半张脸:“喜欢么?”

李汭燦狐疑地看着他:“干嘛?”

赵礼杰收起拿把伞,有些羞赧地揣摩着伞身:“我想请大仙去山下看看,蕊女她们说大仙从来不出远门,一心修道,我想着,那多无趣。我师父说,神仙入世也出世,入世可打磨道心。”

“我也不知怎么的,打小去哪都会下雨,所以常带着雨具。大仙你是神仙嘛,还是打伞比较相配。”

李汭燦皱起眉头看他:“我什么时候答应要跟你下山了。”

赵礼杰啊了一声,沮丧地垂下手:“那……那便算了。”

李汭燦盯着他有几处划伤的手指,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来跟那几个小丫头换油纸,又花了多少功夫做伞骨,心里平白生出些欺负幼兽的不痛快来,想自己活了千把岁,跟个二十出头的小东西较什么劲,他暗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越活越心软了:“你不会求求我么?”

赵礼杰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我求求你!”


零六

青鸾岭西南角坐落着一座尚算繁荣的小镇,凡人浊气重,若非本就生在灵气枯竭的不毛之地,一般的精怪也不会特意下山吃人。青鸾岭这等福地洞天里生出的妖精更是看不上,就如凡人只会吃牲畜而不愿食虫豸,体量太小。顶多偶尔吃几个迷路的樵夫或是猎户,权当尝个新鲜。

李汭燦还是小妖时收不住妖气,下山怕遇上有些修为的和尚道士,后来成了一方妖王,越发对人间没了兴致,他们做妖怪的,不必炼心。

现下被赵礼杰撺掇着下了山,也是自我安慰这都是为了装神仙,陪这傻子演戏。

关于召雨一事,赵礼杰并没有夸大其词。

他们刚落在城里一处小巷,原先只是阴沉的天竟真的落起些牛毛细雨。

赵礼杰习以为常地撑开那把油纸伞:“收了避雨的神通吧,入世,入世。”

言罢把伞塞进还在四下张望的李汭燦手里,从腕上拆下一条玄乌的发带:“你且拿着,我帮你束发。”

也不等人答应,他便很是自然地拢起李汭燦微卷的鬓发,在脑后轻柔地绾成一束,用布条绕紧打好结,满意地点点头,吹嘘道:“这下好了,果然是仙人风骨。”

李汭燦知道他纯属胡扯,自己一身妖气差不多,哪来的仙人风骨。但他素来爱美,当下被这番胡话夸得很有些开心,暂时忘记赵礼杰刚刚的大不敬:“走,带我出去转转。”

赵礼杰比他高很多,也不知道他那师父是怎么讨着饭给他养出这青竹一般的身段,现下稳当地执着纸伞,倒是真没让他衣袖沾湿一点。

与岭中的山栖谷饮相比,人间的玩乐显然丰富许多。手上拿着藤球的孩子并不怕细雨,头上倒扣一顶荷叶便在街上跑着,沿街有卖面人与摇咕咚的小贩,姑娘家用的首饰胭脂也不少,倒是因着下雨,卖艺的都收摊了。

“唉可惜,我就没赶上几回皮影戏。”赵礼杰遗憾极了,他还想带大仙看看呢。

李汭燦看什么都有趣,面上还是装得高深莫测,心里暗道凡人的把式可真多,也就是山里那几个天生地养的小丫头没见识,草编的玩意也能哄得。

他们并肩而行,赵礼杰像只快活的鹦哥,一路走一路大仙长大仙短的念叨个不停,很是豪情的放言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他请客。

李汭燦觉得好笑,就他这一穷二白的样子还充阔,连把伞都要自己做:“我要什么自己不能去取?”

“这就是你不懂了,”赵礼杰把人引到一处屋檐下,“送的比变的好,我送你,你看到它总要想着我。”

这话换他人说,听来便是油嘴滑舌,但赵礼杰是不同的,他每每说些情话,总是低下头用一种温顺的眼神瞧人,好似这话是他捧着一颗心讲的。

他也不求回答,笑笑又转身往外走:“你在这等我一会。”

李汭燦站在原地,看着屋檐上滴落的雨线,思忖着凡人想要教会他的情爱。

赵礼杰回来的很快,怀里揣着一个热腾腾的纸包,四月的雨天还有些发寒,赵礼杰把伞搁在墙角,从纸包里翻出一个沾着些灰的甘薯,熟练地掰成两半,黄澄澄的薯肉冒着热气。

“街角的大爷烤的,很甜。”他把半个递给李汭燦,自顾自小心地剥起来皮。

李汭燦手上举着半个甘薯,他不大想剥皮:“我辟谷很久了。”

赵礼杰把手里剥好皮的半个递给他:“你尝尝,冷了不好吃了。”

“你给我剥的?”

“不然呢?”赵礼杰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李汭燦让他说得哑口无言,他看着软糯的薯心,小心的咬了一口。

觉得自己心口被烫了一下,灌进来一勺蜜。

他以为自己遮掩的很好,但赵礼杰笑着说:“我说吧,很甜的。”


零七

“大仙,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赵礼杰站在道观门口,双手横握着那把伞。

“想到你就来看看你。”李汭燦的鬓发被牢牢束起,他暂时没地方卷。青鸾大仙不好意思的时候就会显得霸道:“拿来。”

看赵礼杰一脸不解的样子,他不耐烦地抿了下嘴:“伞啊,你不是说看到你送的东西就会想起你嘛!”


零八

“老祖,”李汭燦今日是老老实实坐在蒲团上的:“妖对人有恻隐之心会坏了妖心么。”

那行将就木的老头露出诧异的神色:“这都快逾半载了,你与那凡人只是恻隐之心?”

李汭燦嘴硬:“我、我是为了青鸾岭!”

“我们为妖呢,自然是讲究潇洒恣意,你觉得好的便是好的,哪来的妖心,你顶多有个妖丹。”老祖不戳穿他,好歹是个妖王,可不敢惹急了。

“哦,”李汭燦现在不卷头发了,他的鬓发总是齐齐整整束着,并簪着一支雕了朵祥云的木簪,“那我走了。”

“你这坐下来才多少功夫?”

“你说得嘛,潇洒恣意,他今天给我用竹篾编了小乌龟。”他起身很急,话音落下的时候已然飞出去很远。


零九

等到春日消融了峰顶的冰霜,而青鸾岭的杏花再次开满枝头,一年前约定好的那日终于还是来了。

李汭燦是忘了的,他只是如往日一般空着手去寻赵礼杰。

今日少年没有在湖边练剑,他又收拾好来时的那个包袱,把剑负在背上,他有了一顶新编的箬笠,平整的平放在身前。

青鸾岭又下雨了。

道观已然不是来时的道观,青鸾岭的主人有意无意在其中变化了许多他们在城镇里见过的家用,看起来越发像一座为凡人精心修缮的小筑。

“要出远门么?我们去几天。”李汭燦这一年里偶尔会与他去稍远的地方,立时玩心大起。

“大仙,你忘了。”赵礼杰抚弄了两下自小跟着他的石戒,将它褪了下来:“我该走了。”

他把石戒攥在掌心,又缓缓张开:“我说话算数。”

“我在青鸾岭这一年,总有些任性,只管自己喜欢什么,便要你陪着我,但是我也不傻。”他是端正坐在一个藤垫上,微微仰起头,眸子黑而亮:“我一早就知道你是妖。”

李汭燦像是才想起他们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约定,一时愣住了。

赵礼杰勾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哪有你这样气性大的神仙。但是我一见你便喜欢,这是千真万确的,所以才寻了个神仙的由头把你架上,你可别怪我。”

他还是与一年前一样拉过李汭燦的手,把那石戒放入他手中,带些留恋地替他拢住五指:“你拿走吧,去成仙,去修炼,什么都好。”

那石戒真正是个灵物,只在掌中便能感到磅礴的灵力在其中涌动,稍加引导便能流转周身滋养妖丹。

赵礼杰站起身,懒懒地疏松了下筋骨:“大仙,我走了。”

他将箬笠戴在头上,俨然又是那个浪迹天涯的侠客,四海为家,心无所依。

李汭燦心头一紧,手上已快一步攥住他的手腕:“你……你还有第三个愿望。”

他说得慌慌张张,面上也绷得紧。

赵礼杰摇了摇头:“啊,那个,我说过,只要住满一年,第三个愿望就作废。”

李汭燦的五指收得更紧些:“我说过三个,就是三个!你许,我是青鸾岭的山主,不占你便宜。”

“我不修无情道,一年前不让你许的那个,也可以。”

赵礼杰用还自由的那只手揭下箬笠,眼睛张的很大,兼有些喜色,不敢置信的样子:“此话当真?你不是诓我?”

李汭燦白皙的耳尖与后颈都晕开了些艳色,他狠狠地拽了一把手中的手腕:“废话什么!你许不许?”

“我许我许,我祈愿,与大仙……”

“李汭燦。”

赵礼杰面不改色,从善如流:“我祈愿与李汭燦永结同心,举案齐眉,恩爱两不疑。”

他看了李汭燦一眼,加上了一个凡人能想到的最遥远的期限:“万万岁。”

李汭燦松开手,转而勾上他的颈子,轻啄了一下他的双唇:“你的愿望实现了。”


一十

“唉,托大了,我一介凡夫俗子,哪来的万万岁。”赵礼杰与他额头相抵,懊恼道。

“自有青鸾大仙给你想办法,”李汭燦哼了一声,警告他:“你不许死,我可许了你万万岁。”

“好嘛,不死不死。”

李汭燦满意地抛了下手中的石戒:“只是这石戒我还需取走,它原是了然峰上巨石的一角,需得把它还回去,滋养青鸾岭。”

“你拿去便是,”赵礼杰不大在意地摆摆手:“我早说了这是给我娘子的,你想怎么处置都行。”

“谁是你娘子。”李汭燦举起拳头作势要打。

赵礼杰嬉皮笑脸地避了一下:“好嘛,大不了你叫我娘子嘛。”

“谁要叫你娘子,”李汭燦翻了个白眼:“我这就把这石戒带去了然峰,你乖乖在这等我。”

他说话惯来霸道,赵礼杰只好脾气地点点头,他今日是真真喜从天降,说什么都答应:“我跑不了的。”

“我可是千年狐大仙,敢跑仔细你的皮。”李汭燦向他现出了一瞬真身,高大威严的七尾赤狐龇了下牙,又变回人形,向青鸾岭的雾气深处飞去。

“早去早回!我给你梳毛!”赵礼杰扯着嗓子喊。

李汭燦不用回头也知道赵礼杰会在背后看着他,手中攥着箬笠,与一年前无异。


十一

了然峰在青鸾岭东北角,李汭燦脚程再快行至峰顶也要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他越是贴近峰顶越能感觉到石戒与怪石之间若有似无的牵连,他今日心里畅快,驾着风飞得很恣意,闪转腾挪间还有闲心逗弄乱石上歇脚的小鸟。

他没有戴上那戒指,怕戴上了又会节外生枝,只握在掌心。今日是个好日,青鸾岭大阵千年来残缺的阵眼得以补齐,能福泽岭中所有精怪,而凡人长生一事,多打听就是了。

他可以教赵礼杰聚气,给他寻遍人间的灵丹妙药,赵礼杰还小,而他还有数千载的寿命,留给他们厮守的日子还有很久很久。

于是,在他又一次欢喜地把石戒捏在两指间,对着天光观察时,他还是雀跃的。

就在他欢喜地目光中,一道细密的龟裂毫无征兆的爬上了指环,只是一阖眼的功夫,整个石戒已覆满了裂纹,内里的灵气也冰消瓦解一般寻觅不到了。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李汭燦尚来不及收起眼角的笑意,心头已然一紧。

这是自小就跟着赵礼杰的天命石。

几乎是同时,整座青鸾岭的灵气如同被卷进了漩涡的水流,盘旋着,以一种极为可怖的速度收拢,打着转汇聚向西南方。

那是他来时的方向。

李汭燦的瞳孔骤缩,急忙将那已经爬满蛛网裂痕的石戒收进怀中,耗转起妖力向赵礼杰居住的道观掠去。

他飞得很急,越靠近越是心急如焚,天空不知何时聚起了压顶的乌云,遮天蔽日的沉积在青鸾岭上空,一时狂风大作,闷雷作响,已有数道电光自云端劈落下来,他这一路来见到的小妖都在向外逃窜,有那道行低的被吓破了胆,当场现出了原型。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向下压了些步子,有不良于行的花妖见了他,仓惶地呼喊起来:“大仙!大仙!老天怎的落雷了!怎么办!怎么办呀!”

他忙落在枝头,急声问:“你打哪来?可有人看见那住在道观里的凡人?”

周遭瑟瑟发抖的精怪像是见了主心骨,稍稍聚拢一些,七嘴八舌地叫嚷着却谁也说不清。

李汭燦让他们吵得头疼,心焦得火烧眉毛,只得令他们散开:“你们只管往东跑,我去看看。”

再近些已有不少遭了牵连的枯枝残肢,寸寸土地已不复早先的生意盎然,焦枯一片,那落雷来得愈发频急,雷光竟是一次厉过一次,近处一道直击而下的电光已有碗口粗,生生劈碎了一块巨岩。

这是有大妖在渡劫,要脱出妖胎换仙骨,引来了九天雷劫!

“赵礼杰!”

“赵礼杰!”

他一路在雷声轰鸣间竭力呼喊,一边仓促地避着落雷,好容易才得以靠近漩涡中心,这本是他人的雷阵,他不应当进来,换个修为不精的早已是九死一生。

那道观似是已遭了雷击,有些残破,而道观旁,正蹲坐着一只足有三丈高的赤狐,它背向李汭燦,已成型了八条绒尾,第九尾也依稀有了实形。

这山中并无第三条赤狐,李汭燦倒吸了一口凉气:“老祖?”

妖狐巨大的头颅稍稍回转,双瞳发出诡谲的精光,它正咀嚼着什么。一道惊雷伴随着霹雳巨响正劈打在不远处,把周边照得亮如白昼,这一明一暗间,正是将它照了个分明——这老妖的狐毛沾染了许多猩红的血迹,口里尚挂着一条白生生的人臂,连着一个已断了两指、血肉模糊的手掌。

那手掌,那手掌李汭燦再熟悉不过。

修长的五指与它的主人一般温柔,为他做过一把纸伞,为他打磨过木簪,为他剥过烫手的甘薯,为他编织解闷子的小玩意。

为他绾发,每一日。

李汭燦一时竟是痴愣了,只一双眼睛如要泣血般化为赤红,他哆嗦道:“是……是谁?”

那妖物扬起颈子,囫囵吞进那条手臂,三两下便咬碎了人骨:“侄孙,这便不认得了?自然是你的小情儿啊。”

它饕足地伸出长舌在嘴边舔舐了一圈,似是舍不得放过一滴人血。

轰!

又是一道天雷。

李汭燦面色煞白,这话于他的威力全然不输雷殛,直劈得他心神巨震,胸口翻涌起阵阵甜腥。他的喉头滚动两下,猛地纵身而起,于越发密集的雷幕中迸发出一声凄厉的狂啸,登时现出妖狐的本相,七条艳丽的狐尾尽数现形,身周腾起烈焰,径直向那老狐扑杀过去。

老狐现下已快化出第九条狐尾,桀笑起来:“你那小情儿,可是一身灵肉,我将他活吞了去,竟抵得上三千年道行!如今,我却是不怕你了!”

它也化作一道冲天的火光,与七尾赤狐纠缠作一道,厮打得昏天暗地,不慎中了轰雷也不避让,已然成了死斗。

少顷,一团火球自半空坠落下来,拦腰撞断了几棵枯木,生生砸出了一个巨坑。

随后一道身影落在一旁,火光褪去后,显出一名神情癫狂的老叟,他也并不轻松,身上灼伤与焦黑兼有,只是他神智似乎并不十分清楚,竟拍着手一路笑着向坑内走去。

李汭燦仰躺在其中,头发已全散了,凌乱的贴在颊边。他口鼻中都呛咳出不少鲜血,半边肩背已成了焦黑的枯骨,只剩赤红的双目尽是暴戾。

那老叟依旧笑得开怀:“你呀你,天赋异禀又如何,别人说你便信,怪得了谁?”

“三千年了,整整三千年,我日日勤加修炼,却依旧难逃油尽灯枯,看着自己一日日衰落,而你这么一个顽劣之徒,竟能轻易修成七尾,理所应当地夺走我做了千年的妖王,我不服!我不服!天道不公!”他瞪圆了浑浊的双眼,口中唾骂不止:“只是老天也怜悯我,竟送来这么一个活的仙丹妙药。”

他将一只脚踏在李汭燦的胸膛上,略一用力,生生碾断了足下的一根胸骨。

听见身下人吃痛的闷哼,他越发畅快:“我那日卜卦,方知有这么一个妙人,也不知是什么魂灵投胎,竟有这般功效。不过我也不算诓你,他那石戒确是我青鸾岭的灵石,我实在应付不来。只是你这不开窍的东西,竟花了一整年,我不知私下里吃了多少山里的小妖,才堪堪续命。”

李汭燦冲他啐了一口含血的唾沫:“你,已经入魔了,无耻!”

“赤狐要出得道散仙,为什么不能是我!”老祖面目狰狞地挥舞了两下手臂,复又想起什么似的,狞笑起来:“你那个少年郎,我吃他的时候,他还是活的。”

“一边的胳膊腿都被我扯断了,他还能喊疼。”

“青鸾大仙,你不是本领通天,你听见没,他向你喊疼呢!”


十二

他向我喊疼。

李汭燦的眸中忽的失去了神采,他像是受不住似的,喘得越发急促,口中的血污尽数沾染在下颚与颈间。

他只觉得肝胆俱碎。赵礼杰是很爱喊他的,闹人得紧,左一句大仙,右一句大仙,笑盈盈的,从没有苦相。

那样一个坚韧的人,他想要我救救他。

那该是,多疼啊。


十三

雷云翻涌,已有些许时间未落下闪雷,只是积云间仍翻涌着令人不安的万道电光,传出阵阵闷声雷鸣,这是雷劫到了最后时刻,正是酝酿着最后一道劈天之势的惊雷。

老祖见妖王已是万念俱灰,又是半身焦枯,无再战之力,不禁狂笑起来:“我的好侄孙,你且好好看着,看老祖是如何跳出轮回,得道成仙!”

他高举双手,以浑身妖力催动真火,引着火舌灼成一条火龙,一时间飞沙走石,烈焰吸纳了周遭所有的碎岩,烧炼出一个浑圆坚厚的石堡,刀枪难入。

那老妖自认万无一失,又摧出一道明火围住周身,盘腿坐下,全力分化起最后一尾,只待第九尾成型,便是渡劫之时。

正在此时,那厚重的石墙突的现出一圈灼热的红晕,随后那一处岩壁竟如被熔开的铁水一般缓慢的流淌下来,而后生生捅进来一只皮肉焦黑的手掌。

那手掌上覆着熊熊的赤焰,岩壁似是再也耐不住这样的炙烤,一寸一寸崩裂开来,露出石壳外一个赤红的人影。

石堡内老妖正在突破的关头,一双浊黄的眼睛瞪着那道人影,失声喊道:“你、你怎么会!”

残破的岩壁外,半身枯焦的怪物正是方才动弹不得的李汭燦。

他已是一副恶鬼的样貌,再不复青鸾大仙的英姿飒爽,灼伤侵占了半边脖颈,一只眼也成了漆黑的焦洞,面上亦是开裂出道道沟壑,内里翻出灼红的血肉,腹部不剩一丝好皮,只余丹田处凝着一团浓黑发紫的焰火。

老妖瞳孔骤缩,他这侄孙是真疯了,拼着灰飞烟灭也要强碎妖丹坏他的最后一道雷劫。

他此时正是渡劫的紧要关头,全然动弹不得,只得急声诡辩:“侄孙!你莫要冲动!灰飞烟灭便不得转世了,你那情郎已然投胎去了,你留下一命与他再续前缘便是。我纵是有错,这厢向你赔不是,与我拼个玉石俱焚于你无益啊!”

李汭燦拿仅剩的一只好眼望着他,一侧的皮肉被烧脱了骨,窸窣地往下脱落。

自毁金丹迸发了磅礴的妖力,他本就是属火的大妖,这自丹田而起的妖火能让他一时重掌比鼎盛时更胜的真火,却也能将他浑身的皮肉与神智俱是焚成灰烬,仅留一线执念。

他定定地望着老祖,伸出那只皮肉俱烂的焦手,无知无觉一般穿过内里的明火法阵,将那老妖自石堡中强拖了出来。

那老叟在此等关头阵脚大乱,立时遭了反噬,七窍也喷溅出鲜血,他口中胡乱喊道:“你放手!你放手!你这是要欺师灭祖,你这是要赤狐一宗断了源头嘛!”

“你……”那状似恶鬼的妖王张开干裂的双唇。

「我祈愿与李汭燦永结同心」

他的声音嘶哑,似是连同声带也被灼伤得厉害。

「举案齐眉」

“你!”他那无神的独眼忽的燃起滔天怒火,赤红的眸中落下一滴殷红的血泪,丹田处的黑焰亦是更烈了几分。

「恩爱两不疑」

被桎梏在他掌间的老头面目扭曲,惨叫连连:“你松手!松手啊!”

李汭燦只死死制住他,纵使浑身的血肉俱被煅化成了碎骨亦不肯放松一分。他那已不成声的喉间终是泄出如啼血一般的厉喝:“我要你偿命!”

「万万岁」

云中一声捍天的霹雳轰鸣,一道炽白的雷柱击落下来,将整个青鸾岭照得一片白亮,这道蕴藏天威的玄雷不偏不倚,正正劈杀在这两道人影之上。

其后,漫天黑云骤散,晴空乍现。

雷劫过了。


十四

李汭燦醒来的时候,青鸾岭是晴日。

周遭仍是遭过雷电洗礼的惨状,方圆十里没有生魂。天还亮着,那场浩劫应当并未过去多久。

他如游魂似的坐起身,呆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白皙完好,没有一丝伤痕。

“我不该灰飞烟灭了么。”

他察视了周身,除却那只被灼瞎的右眼仍是滚烫一片,目不能视,其余的已全好了,连碎裂的妖丹也十分诡异的聚拢在一起,胡乱拼凑成一个不甚圆满的紫金丹,上面俱是裂痕。

李汭燦仔细思索了顷刻,只记得在那最后一道九天玄雷劈落之时,那枚被他揣在血肉中的石戒骤然粉碎,一道红光从中径直飞入了他枯焦的右眼窝,随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他踉跄着跑到赵礼杰时常沐浴的湖边,因着这番无妄之灾,湖泊已被毁得看不出原貌,只余小半池湖水与漂满湖面的鱼虾尸骸。

李汭燦小心地望向湖面,倒影中他的容貌与往日几乎无异,只是瞎了的右眼眼尾,勾出了一抹艳丽的血痕。

他对当下的情况依旧不很明白,却隐约猜到自己的死里逃生与这抹血痕有关,是那个没有半点法力的凡人予他的最后馈赠。

他的右眼依旧疼得厉害,里面像是含了一洼熔浆,要侵蚀他周身的骨髓一般,他只能勉强靠着消耗妖力来借以压制。

可这是赵礼杰留给他最后的东西。

李汭燦伸出一只手,极为珍惜的轻抚起那道血痕,一下又一下。

忽然,他于识海深处感受到了一丝细微的共鸣。

那是极为玄妙的共感,除却同源血脉绝无他故。

李汭燦不敢细思,他怕这份若有似无的缠绵会突然消失,更怕连同这点牵绊也只是他的妄念,慌忙纵身一跃,寻着这缥缈的牵引向青鸾岭外飞去。


十五

这并非易事,他觅着那点共鸣在云间穿行了足足一宿,终于在东方既白时,于穿透层云的晨曦中瞥见了一处灵气逼人的仙山。

李汭燦甫一踏入这仙山的地界,识海中一直若隐若现的共鸣竟陡然增强,右眼登时如被捅入一杆烧红的铁钎,剧烈的灼痛令他猝不及防从半空跌落下来,正跌在一座云烟缥缈的观宇前。

那观宇高大巍峨,丹霞环抱,观前松篁交翠,万花锦簇。观门上悬着一块玉匾,上书三个大字——“玉阙观”。

李汭燦忍着剧痛缓了顷刻,扶着一棵古柏慢慢爬起身,他一手捂着右眼,轻轻吸着气向观内缓步走去。

这玉阙观确是一庄仙宫,观内凡是所见之处皆是玉石所砌,一间大殿立在其中,殿内的玉台上正盘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他抱着一柄银白的拂尘,似是早料到今日有客,睁眼笑道:“这位小友可是来寻人的?”

李汭燦从没见过这样高深莫测的能人,他虽是含笑,如同一位慈爱的老者,却只一开口便能令周遭生灵感到万重神威。

他垂下覆在眼上的手,忍痛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仙君,冒犯了。”

那老者朗笑起来,声如洪钟:“我倒是忘了。”他挥了下拂尘,一阵寒光隐入李汭燦右眼窝,难捱的灼痛骤然减轻不少。

“出了大殿向东走,你要寻的人正在那处高台上。”

李汭燦猛地抬起头,神色中兼有企盼与怯畏:“您是说,您是说……”

老者微一点头:“去吧。”

李汭燦瞬时顾不上什么仙道礼节,道谢也全然抛之脑后,纵身驾风而起,向老仙人指引之处行去。 

只不出百步,便见得一座通天玉楼伫立在前,他借力而上,三步并作两步,越是接近楼顶,心中越有些情怯,终于到了楼顶,却并未见到人影。

那十尺见方的玉台上正站着一只高大俊逸的白鹿,它生有四角,皮毛白如霜雪。

李汭燦微微睁大了双眼,那是夫诸,上古神兽夫诸。

那白鹿听见动响,回身望他,真如传说那般形似温柔,他见身后有人,微微扑扇了一下温润的眸子,现出了人身。

那人梳着一只齐整高挑的马尾,束在玉冠内,作凡间侠客打扮,只是他有一双深邃的金瞳,神色漠漠,与李汭燦记忆中的人像也不像。

他勾出一个知礼却并无温情的笑容:“你是玉华仙君的客人么?”

李汭燦怔怔地望着他:“你是赵礼杰么?”

那人歪了下头,面上仍含着那抹全无情感的笑意:“是,也不是。”

“我是赵礼杰,但不全是你认识的那个。”

“我于玉华仙君座下修行万年,每隔百年便会分出一个化身入凡悟道,王公贵胄做得,市井乞儿也做得,你遇上的大抵是某一世的我。”

“我只悟道,并不修心,因而从不记得每一世的过往,只当是一场大梦,如若因此唐突了故人,还望仙友见谅。”

“仙友不介怀的话,也可以继续这样唤我,这本就是我的本名。”

他解释得极为耐心,句句在理,又不矜不伐,李汭燦的心却是一寸一寸寒了下去。

难怪,难怪赵礼杰总是遇见阴雨,正是因为夫诸喜净,所过之处常见大水,云雨本就是与他相依的。

难怪只是吃了他的骨肉便能一日飞升,万年的仙兽,天地间只此一个,纵然只是人间的一个化身,暗含的道法之精深又岂是凡间妖物能消受。

他想见的那个,是戴着箬笠,行走于山水间的少年侠客。

要那人欣喜只消一个旁人看不上眼的小法术,他总也看不上皮影戏,常常为此懊恼,也从不吝啬欢喜,他自人间烟火与玲珑七窍糅杂而出,是那样侠骨柔肠又生意盎然的一个人。

不是这位神祇。

那金瞳的仙人见他神色戚戚,便走近了几步,又有些诧异地咦了一声。

“你怎会有我的心头血?”他微微低下头,伸出两指隔空描摹了一下那道血痕:“难怪此番回来,仙君说我缺了半个道心。”

随后他恍然大悟一般,了然道:“你来寻我原是为了这个,这是我的过错。我不修心,道心于我无甚帮助,便也没再寻觅,竟是落在了你这里。”

他抬起一只手,轻覆在李汭燦的右眼上,虚抓了一下,那抹血痕如同受了召引一般,乖顺的慢慢凝结起来,眼看便要被吸纳回主人的掌心。

李汭燦心下大骇,这是他的赵礼杰留给他的,他不想还,纵是眼前的人要,他也不愿。

他仓惶地后退两步,死死捂住自己的右眼,像是想要竭力留住这滴心头血,颤声恳求道:“我,我能留下它么?你说过它于你无用的……”

“你找我不是为了取出它?”赵礼杰奇怪地看着他,却还是轻掰开李汭燦的手指:“我的心头血太过霸道,你受不住的。”

“也许它能助你一时功法大增,但后患无穷。你应该感觉到了,它会侵蚀你的骨肉,只能喂以妖力来暂缓,以你当前的状态,不出一月,就会被它耗到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他是那样悲悯又无情,李汭燦反手攥住那只熟悉也不熟悉的手,他不愿看那双冰冷的金瞳,只盯着面前人的衣襟,轻声道:“我愿意的。”

赵礼杰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抽回手,好奇道:“你好奇怪,那你留着它便是,为何还要来玉阙观。”

“我......”李汭燦是断然再说不出我想带我的人回青鸾岭这等妄言,一时让他问得哑口无言。他站在这方云雾缭绕的玉台上只觉得无地自容,像是误打误撞闯入神宫的杂毛狐狸。

“我来寻人的,是我寻错了地方,他不在这,却不想撞见了上仙你。”他在面上勉强凝起一个惨笑,“只是这滴灵血,容我再留些时日,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一个月后,自会物归原主,”李汭燦终于还是抬起头,望向眼前无情无心的仙人,“我求求你。”

那双深邃的金瞳极为不显的,轻轻闪烁了一下。


十六

玉阙观正殿内,玉华仙君正逗弄着一只丹顶黑羽的白鹤,就见自家夫诸背着手走进来,脸上的神情似是在思索,又似是很不解。

“那小狐狸回去了?”玉华变出一把碎谷握在手心,纵容的由着仙鹤在他掌中啄食。

“恩。”赵礼杰挨着玉华抱膝坐下,仍是有些闷闷的样子。

“真是一桩奇事,你在我身边有万年了吧,总是一副万事不放心上的冷情样貌,今日竟也有了烦心事。”

“我只是不明白,”赵礼杰把小半张脸藏在臂弯里,一双金眸看着仙鹤的长喙,“我为何会将护身的心头血赠给一只修炼有成的狐妖。”

“他那样同我说话的时候,”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我这有些涩,通体都不畅快,这太奇怪了,我哪来的心。有那么一会,我觉得这回忘记的前尘往事,怕是很要紧。”

玉华将碎谷扬了出去,不甚在意的拍了拍手:“唉,你真是糊涂,你从来都有心,只是道心未开。我遣你下凡历练,本就是为了要你开窍。”

“我们做神仙的,若只剩无悲无喜,无爱无恨,又如何悲悯众生。你是天生异兽,天地灵气孕育,难的本就是不识爱恨,难成正果,此前几十回,你都像是下界嬉耍,怎么去就怎么回,全须全尾,只这一次弄丢了半颗道心。”

“你还不明白么?赵宝,你开窍了。”

这一句有如醍醐灌顶,赵礼杰似乎朦朦胧胧地抓住了什么一般,愣头愣脑地问了一句:“玉华,你是不是下界讨饭来着。”

玉华重重得拍了下他的后脑:“我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徒弟!”

“哎哟,”赵礼杰被这一下敲打,脸上却是现出一个添了些活泛与人气的笑容:“我得走了,去晚了他又该恼了。”


十七

李汭燦正蜷在虎皮上昏睡,他现下每一分气力都要用在他的好冤家留给他的那点灵血上,连呼吸得重些都嫌浪费。

半梦半醒间,似是平地吹来一阵清风,一只寒凉的手掌贴近来,熟稔地替他捋了捋额发,那太令人怀念,布着虚汗的面上也现出一点留恋的笑意,至此他都以为这是一个梦。

片刻后,他感到那滴霸道又躁动的灵血突的温顺下来,随后便自他的眼眶蒸腾出,消失不见了。

他猝然醒转,一把抓住对面人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掌,只觉得肝肠寸断,什么也顾不上,凄惶地质问起来:“你答应了我的!你答应了我的!我只要一个月!一个月就好!”

李汭燦本就生的白,这下更是全无血色,他这一下发作时不甚清醒,等回过神来,方才意识到自己这番动作称得上逾矩,便又惶惶的松了开手,心下大怮,恨自己力所不及,人留不住,眼下竟连这点念想也留不住。

可笑自己还做了这百余年的“大仙”。

他是那样伤心,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低着头,静的像是死了。

那神明伸过手来,极尽温柔地轻抚了两下他的右眼角,叹气道:“还你的,别难过了,还在呢。”

他是很自然的替李汭燦将乱了的鬓发绾在耳后,一双金瞳里盛满了盈盈笑意:“唉,一个月怎么够啊,大仙,你许了我万万岁的。”


万万

“所以呢,他们之后就能一直生活在一起了?”一个白胖的小孩托着腮,少年老成地问道。

“是啊,后来狐大仙许下的万万年就达成了。”他身边坐着一个身穿白色帽衫的青年,他个子很高,手上正忙着什么:“所以你以后遇到狐大仙,要诚心诚意的待他好,他会很守信用的。”

小孩的手表忽的响了,他点开看了两眼,快活地跳起身:“大哥哥,我妈妈和我的狗狗来接我放学了,我要走啦。”

“正好我也该走了,有人来接我了。”那青年人伸了下懒腰,抓弄两下自己的刘海,露出一双金瞳来:“拜拜哦。”

“恩恩,拜拜,谢谢你的故事。”小孩礼貌的鞠了一躬,背上书包跑远了。

青年人身后的空间突然像是扭曲了一般,片刻后竟平白踏出一个人来,那人生的很白净,单眼皮。他四下看了看,古怪道:“赵礼杰,你怎么在幼儿园里坐着。”

“我讲故事嘛,”赵礼杰把手上纸叠的小船递给他:“看,我新学的。”

“你又讲什么了,玉华仙君说了,我们不能扰乱任何一个世界的秩序。”

“就是故事嘛,”赵礼杰不甚在意地打了下响指:“现在他忘啦,只会记得幼儿园里听来一个什么神怪故事,具体的全忘了,小孩子嘛,忘性大很正常。”

李汭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对着日光观察了下那只纸船:“怎么还玩这种小孩的东西。”

赵礼杰哦了一声:“你不喜欢就算了,下次不折了。”

“谁说我不喜欢了。”李汭燦凭空拽出一方小匣子,把那纸船仔仔细细收进匣中,而后岔开话题:“走吧,别磨蹭了,亿万世界啊,走到哪一年去,当神仙怎么比当妖怪还累。”

“唉,我就知道玉华把我拉扯大没安好心,”赵礼杰很是不堪重负地叹了口气:“盘古大神劈开天地的时候想过这亿万世界都会有漏缺需要倒霉神仙去修缮么,我修成正果前还以为天地间就这么一个凡间。”

他自怨自艾了一会,又想到什么似的:“照理,每个世界都会有一个你我,你说他们在干嘛呢?”

神仙悟道,不必再亲自入凡,弹指间便可变化出万万分身行走于大千世界。

李汭燦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谁知道呢,希望没饿晕在哪座山里,也别在哪个街头沿街要饭。”

“要饭就要饭呗,”赵礼杰又搓了个响指,在二人面前具现出一座若有似无的云洞:“反正你总要来捡我的,你没了我可怎么办哦。”

李汭燦哼了一声,抠着木匣上的雕花,小声念叨谁要来捡你,谁没了你不行。

“下一个世界, 这是什么啊......”赵礼杰不理他,低头仔细查勘玉华仙君给他们的玉牌,顿时皱起眉来:“看起来好危险啊,现在怎么越玩越花了......”

李汭燦好笑地拽过他的胳膊:“哎管他呢,来吧,大仙保护你。”

他一手抱着匣子一手拉着人,干脆地跃入云洞。右眼角那抹艳丽的红痕,千万年未曾消退。


(完)


参加活动的大家都辛苦啦!(大回环笔芯)

下一棒: @上火还吃麻辣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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